2012年3月中旬,三亚迎来了大场面。三架包机陆续落在凤凰机场,车队从迎宾路呼啸而过,把客人们送到目的地——亚龙湾。


  在那里,丽思卡尔顿、万豪和希尔顿三家五星级酒店严阵以待,三分之二的客房都被包下来了,但真正的高潮,还要等到3月18日。


  一场由朱军、周涛主持的演唱会,请到了那年春晚都没请到的陈佩斯和朱时茂,网上盛传王力宏、萧亚轩、韩红、宋祖英、周杰伦、李玉刚、冯巩都到场助兴。


  这不是同一首歌走进三亚,而是一场婚礼,主角是一位邢姓女士,她的父亲,是山西联盛能源集团董事长邢利斌。


  据说,这场婚礼花了7000万,一夜之间,邢利斌名扬全国。


  对百亿身家的邢利斌而言,这样想一点也不狂。他在山西建立的“煤炭帝国”联盛集团,版图横跨煤炭化工、水泥、电力、地产、农业和教育。2011年,联盛及其关联企业税费上缴就有60多亿元。


  盘根错节的产业,让邢利斌的“政商朋友圈”遍及全省,堪称“山西高启强”。


  有与其交好的老板说,遇到事情,邢利斌会直接拨通相关领导电话。那些从前的副县长、局长、副局长辞职或退休后,到联盛担任管理职务的,起码有20多人。甚至还有退休后,带着儿子一起投奔邢利斌。


  在柳林提到邢利斌,联盛员工会不无自豪地说:古代的诸侯国,还没老板的地盘大呢!


  40多公里的国道上,从进入柳林县的兴无煤矿、金家庄煤矿,到路两旁各种洗煤厂、甲醚、甲醛项目,都是邢利斌和联盛集团的产业。


  他甚至准备用10年时间,投资百亿元,接收柳林留誉镇的52个自然村和区域内154平方公里荒山,将其改造成农业基地。光荒山面积,就超过了美国最大农场主比尔·盖茨拥有土地的十分之一。


  邢利斌曾经放出豪言:“人民给我一方土,我送人民一座城。”这句话让很多人感到可笑,但在一些当地人看来,当时的柳林,确实是一个“联盛王国”。


  2001年,长期亏损的兴无煤矿面临着每年700万元管理费和累积1.9亿元债务。且长达7个月发不出工资,工人意见很大。


  种种压力下,柳林县政府决定甩掉这个“拖油瓶”。先是找到了中煤集团,以6000万元转让。可是对方派驻会计组调查三天,决定只出5000万元;兴无煤矿领导层,被县里号召以2000万元出资额承包,也没能成功。


  煤矿债务太高无人接手,无奈之下,柳林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:直接面向社会转让股权。


  2002年6月8日,县内外有6家企业参与竞标。邢利斌果断出价8000万元,并做出“税不少交,工资不少发,尽快把洗煤厂建成”的一系列承诺,获得吕梁市和柳林县主要领导赞许,成为山西第一个获得国有煤矿股权转让的“煤老板”。


  表面上看,兴无煤矿地质储量为15312.3万吨,邢利斌的出资额被量化到每吨0.52元,可谓“白菜价”。


  但接手时,邢利斌不仅揽下了所有债务。且一半以上出资,都是拆借而来,这种拆借不要利息,只要股权。若不及时还清,500万元借贷,转眼就能要5000万元的股权,比高利贷还狠。如果煤矿效益上不来,这将是一个彻底拖垮他的“无底洞”。


  时运,最终眷顾了邢利斌。


  2002年,国家取消电煤指导价,松绑的煤价爆发式上涨。年产60万吨的兴无煤矿,随即成为一本万利的“现金牛”。赶上首班车的邢利斌,个人资产也跃至数十亿元。


  很快,邢利斌着手成立了山西联盛能源集团,通过兼并、入股、租赁、承包等,一年多就并购小型煤矿16座。他简直买红了眼,公司高管回忆说“矿主心理价位2亿,老板直接给2.5亿,平均三天收一个主体矿井!”


  帝国扩张的速度,自此日新月异。


  2007年,联盛仅在柳林就有14个煤矿,占到当地“半边天”。2009年,邢利斌与央企华润电力共同成立华润联盛,斥资70亿元在中阳、孝义等县市,收购矿井39对。仅整合后的产能就达到3000万吨,相当于山西省煤炭产量的1/30。


  随后,联盛又相继收购了吕梁市两大煤炭集团——离柳集团、楼俊集团,其资产总额从138亿暴增至2012年底的476.6亿,翻了近两番。


  2010年,邢利斌以104.7亿元身家,在新财富的“能源与环保”子榜单上登顶。


  从负债十多万的愣头小子,到中国“最牛煤老板”。闯了二十年的邢利斌,终于如愿以偿。


  7000万婚礼,是邢利斌的高光时刻,但正是从那时开始,联盛就开始显露颓势了。


  堂而皇之的炫富行为,令舆论哗然。关于煤老板的原罪、白菜价买国有煤矿是否合理等,引发了一场全国性大讨论。


  邢利斌头上大学生创业家、先进民营企业家等光环纷纷散去,只剩下一顶“暴发户”的帽子。树大招风下,他颇感委屈地表示:“我得向公众道歉。”


  受伤的不只是名誉,据联盛高管回忆:“7000万嫁女新闻一出,山西省领导震怒,原计划拨给联盛农业项目的2亿补贴,也没了。”


  熟悉他作风的人,都感到疑惑。极少公开露面的邢利斌,向来是闷声发大财,怎么会有如此得不偿失之举?


  外界分析,这可能是邢利斌又一次大胆的赌注。


  多年来,支撑联盛快速扩张的“子弹”,来自于疯狂融资。据山西晚报报道,2004年有储户反映柳林农村信用社发生兑付困难,结果正是邢利斌大量贷款,几乎抽空了这家信用社。


  随后,邢利斌又将目光转向资本圈。他一面与北京信托等信托公司合作,寻求资金支持;一面将旗下几个煤矿资产,注入自己担任大股东的香港公司,并顺利上市获取上百亿资金和股权。


  源源不断的资金,将联盛喂养成一个巨无霸集团。但也导致了一个恶果:企业高度依赖举债,资金链紧绷。


  2011年,在中国煤炭行业深度调整背景下,煤炭价格突然“跌跌不休”。联盛先后启动了八个煤矿的技改项目,却都得不偿失。比如技改后的程家湾煤矿,其9号焦煤每吨成本400元,售价也在400元左右。煤矿只能压缩产能,但积压的煤还是堆了几层楼高。


  被捆绑在“资金周转炸弹”上的邢利斌,骑虎难下。项目不能停,但主营业务持续亏损,资金越来越难到账。以至于100万承包一项工程,30万的预付款都给不了。


  2012年,联盛开过一次长达一天半的务虚会议,会议上,提得最多的议题就是缺资金。此时的联盛,连下属的煤矿、学校,都已经长达半年多发不出工资了。


  因此,有人认为天价婚礼是邢利斌的孤注一掷。用来掩盖联盛资金链断裂危机,告诉银行等借贷机构,自己还是有钱的。


  这招障眼法,也的确有点用。婚礼事件后,联盛曾向多家银行借款多达50多亿元。


  但他捅出的窟窿,实在是太大了。2013年上半年,联盛负债从134.68亿,暴增至315.16亿,每年支付的财务成本高达27亿元。


  婚礼引发的各界关注,更加速了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坝,崩溃坍塌。


  2013年8月,《21世纪经济报道》刊出“联盛负债100%”报道,金融机构彻底慌了。所有的债权银行,都跑来了解联盛的还款能力。


  一开始,邢利斌还试图周旋,通过在各个银行“拆东墙补西墙”的短期贷,能还一家是一家。并组织内部团队贷款,“科长级别的每年要完成500万融资,副总级别的则是上亿。”


  邢利斌想着熬过去,就能转危为安。但煤炭行情,却一路滑坡。收回贷款的银行和信托,也不愿再向这个无底洞输血。


  2013年11月29日,在一笔约10亿元的贷款到期之前,无计可施的联盛申请破产重整。


  所谓重整,是指借助司法程序,为资不抵债但尚有造血功能的企业撑一把保护伞。一旦申请成功,联盛将有9个月不需要支付任何债务本金和利息。


  这是邢利斌最后的挣扎,但对被“绑架”的30多家金融机构和几十家当地民企而言,他们只想在这个庞然大物解体前,尽快拿到自己的钱。


  在债权人的一致反对下,联盛重整方案陷入泥潭。危机四伏的联盛,迎来了最后的审判时刻。


  2014年,邢利斌的老家槐树沟村,黄土之上矗立着十几座尚未完工的高楼。黄色塔吊们的最后一次起降,已是一年前的事了。


  按照设想,未来这里将是新兴集镇大别墅、会所式酒店、酿酒厂的公寓……所有村民,都能搬进新家。


  但这一“乌托邦计划”的设计师邢利斌,已于2014年3月12日,在太原武宿机场因涉嫌犯罪被带走调查。


  一代“煤炭大亨”就此陨落,并消失在公众视野里。没落的“煤炭帝国”由谁接盘,仍在等待鹏飞集团、普阳钢铁、潞宝集团三家民企500强的博弈结果。


  但邢利斌等不到了,年仅55岁的他,于2023年1月6日凌晨,在上海因病去世。


  作为一代枭雄,与张新明、陈鸿志、薛德平等众多草莽出身、失足坠崖的“煤炭大王”比,邢利斌不是最悲惨的一位。但他的一生,充满了戏剧性。


  在柳林当地,邢利斌被一部分人称为“好人”。


  在资金链出现危机时,邢利斌凭借多年的信誉和名望,与村子里的代理人合作,向村民借钱并许诺支付高额利息。薛村镇高红村村民李全,放了22万元出去,一开始每月按时领取4400元的利息悠闲度日。


  随着联盛的轰然倒塌和代理人落网,数十亿涉案资金令李全这样的村民血本无归。柳林人戏称,邢利斌收煤矿分给村民的钱,又回到了自己的口袋。


  而在联盛集团的债权人名单中,三家信托公司729名投资人的26.727亿“血债”,至今仍未兑付。


  这些,无疑是邢利斌无法洗刷的耻辱“烙印”。“盖高楼、宴宾朋、楼塌了”,没能逃过魔咒的邢利斌,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


  一切赞誉和争议散去,只剩下当地人偶尔一句感叹:“邢总是繁荣柳林的记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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